战斗的道家

山人

人们对于道家有三个误解。
第一个，认为道家就是道教。
第二个，认为道家是消极的、反智的、愚民的。
第三个，认为道家不食人间烟火，多少会点神神秘秘的修炼功夫。

这些都是误解，是长期以来的谬种流传。
道家不是道教，道家也不是任何宗教。尽管道教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但是在崇拜偶像、禋祀神鬼、研习秘术上，道家与之绝然不同。

道家和道教，都尊奉老子为开山祖师，庄周的地位相当于儒家的亚圣孟子，至于远追黄帝，系道家和道教后人托古自抬，实属于无史可证。但是，道家思想不是横空出世、天降绝学的，是老子之上的历代哲人不断地总结前人观察宇宙、体味人生、感悟自然的文化积累与萃炼，传承与发扬。

道家和道教最大的不同，乃是不以己身托付于超人的人格化的力量，讲求解放自我，独立思考，自由心灵。在这一点上，道家与原始佛教有一些共同点，和释迦牟尼的不承认有人格化的造物主，以及要求门徒依靠自我觉悟来解脱是一致的，但是，后期的佛教脱离了这个原则，越来越世俗化和功利化了，终于蜕变成了一个与其他宗教无异的世俗信仰。
道家不是宗教，但是具有宗教情怀。它体恤万物，通感宇宙，关爱民生，它视自身为万物之一系，绝不认为人作为天地的一员就拥有什么无上的私权，但也绝不认为因为自身的局限就必须要臣服于某种人格化超人力量之下。它与天地是浑然一体的，它追求自身与万物和谐共荣，与万物齐一，它是平视的、自由的、开放的、谦和的。

麦克斯•缪勒（Friedrich Max Muller，1823—1900 英国语言学家，西方宗教学的创始人）认为宗教的产生与发展是沿着三条基本线索展开的，这就是从自然对象中形成物质宗教，从人类自身中形成人类宗教，然后在心理宗教中合流。

缪勒描述了神灵观念发展的三个重要阶段，即从单一神教到多神教，最后演变为唯一神教。在多神教之后，人们进一步认识到，他们追求的东西尽管包容万物，但它又不是万物，“它是所有这一切，但比它们更丰富，它超越这一切。”它否定了之前的所有神，只追求一位至高无上的、更真更善的神，这就是唯一神教的产生。

缪勒最重要的观点是，人们一旦认识到所谓的唯一的“神”依旧不过是“名号”而已，人们追求的实际上是它所指谓的那个东西，那就完全不必再披着神学的外衣了，人们就应该直接去追求世界的本质，不是去认识神，而是认识人的自我和宇宙中的“大我”，冲破宗教的藩篱，而进入哲学思维的境界。

从这个意义上讲，道家已经在二千五百年前，穿越了宗教发展的各个阶段，超越了宗教，直接到达了缪勒所说的追求世界本质和宇宙本源的哲学高度了，它已经站在了人类信仰认识的最高处。

道家以“恒道”为信仰的最高哲学范畴，以恒道——即是“道”，为宇宙第一原因，第一推动力，并以寻道、修道、融于道为使命，和世俗宗教的依托偶像或神灵，并追求生命形态达到更高阶位或状态的目标绝然不同。

道家追求心灵解放，不追求其他目标。在道家看来，任何的以牺牲人的自由与尊严换来的宗教允诺都是无谓的。尽管道家并不轻易否决超验力量的存在，但道家对自身的把握依然不假于鬼神，而是信靠自身。

因此，道家不是宗教，更不是道教。不过我个人认为，道家思想的进一步发展，是有可以发展成为一种应用于全世界的超越世俗宗教、追求人类精神解放、致力于心灵自由的新的具有宗教性质的修行社团的可能，我们不防称其为新道教。

          二
世人对道家是消极的、反智的、愚民的看法来源于后人对老子思想和庄子思想的误读。
在老子的思想中，一再出现的＂绝仁去智＂、＂小国寡民＂、＂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等言论，使世人认为老子宣扬的愚民之术，后世的解读者，尤其是以马克思主义为主导思想进行解读的，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老子的思想，是没落的奴隶社会贵族的思想，在其中有为了维护剥削阶级利益而给出的一系列愚民政策，老子本人因此也就成了提倡开历史倒车的落后代表。但是，这种判断的基础，是建立在对代表老子思想的《老子》一书两年多年来曲意歪解的后世改编本之上，王弼等注家对《老子》原文的改变已经从主旨上歪曲了老子的本意，并且，后世的注家也未曾探索汉代以来，中国社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中国主流思想界对曾经是汉代主体治国思想的黄老道家的刻意歪曲。

最近一些学者对《老子》新的研究结果表明，《老子》是民本主义的治国之书（代表学者沈善增），是以民本立场来规劝统治阶级的帝王之书，其中的一些今天看来是愚民、反智的言论，恰恰是相反的涵义，而是站在百姓立场限制统治阶级权利无限膨胀的一些警醒训诫。老子告诫统治者，如果他们对民众采取欺诈之术，则民众也会被诱发以欺诈之术对应之，老子要人民不明而愚，是建立在统治者对民不用智术的基础上的（“故以知知邦，邦之贼也。”《老子·第六十五章》）。但是，这些原本的深刻涵义，随着后世对《老子》一书的改造，变得面目全非，甚至不通情理，这些言论更会被后世统治者拿来做愚民的挡箭牌，或被批判家们断章取义而抨击，难怪不明就里的后人为之诟病，以为老子是个愚民的老狐狸，这实在是千古的奇冤。

受限于时代文化的发展，以及时代科技的局限（譬如在造纸术没有发明前，著书立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竹简的笨拙限制了文字的增量记录，也限制了书籍的传播），先秦时代的书籍都是文简意丰，一些运用文字的大师如老子、庄子及其他百家代表，都是一字千金，几乎每句话的每个字都有着丰富的涵义。后世学人不解其中三昧，往往按照自己的理解或形式美（以王弼为代表）而随意增删和修改，结果往往一字之差，谬之千里。自王弼始，《老子》就严重脱离了它的本有的面目。

幸好近代考古的发现，不断有古本《老子》出现，如郭店楚简本《老子》和马王堆帛书本《老子》，以及一些零散出土的《老子》佚文，总算让世人能够得见先秦前后的《老子》基本面貌，纠正了一些流传千年的错误。

至于对庄子的误解，人们往往认为庄子是自由散漫、不关心家国、无政府主义的代表（这本身就是带着深深儒家思想烙印的思考方式），以及庄子对科技进步的偏见。

对于庄子来说，关注世俗的成就远不如与万物齐一的洞释生命意义的成就来得有价值，庄子强调与人和，与天和，遨游于天地间，完全的解放自我的心灵，“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不受外物的役使，摆脱世俗的羁绊，做自己的主人，成为绝对逍遥游于天地间的“圣人”、“真人”和“至人”。!

庄子的视野，不同于儒家关注世俗的功利，而是脱离了脚下的世俗世界，投向了无限广远、阔远、深远、幽远、渺远、淡远和迷远的时空，他的哲学体系紧紧围绕着大自然和人这两个命题，以“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为最高纲领，以“原天地之美，而析万物之理”为探索已知和未知世界的最高目标，对人生和宇宙进行连续不断的追问与探索（这是“愚民”吗？）。
和老子一样，庄子是人类哲学文明进程中的最早一批的觉醒者之一。对于这样的哲人，用世俗的功利心去衡量，自然不符合“修齐治平”的世俗标准。

庄子并非是避世者，而是恰恰相反，他敢于直面人生世界，抱着“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的博大胸怀来关注人世间、人间事，与孔子学说只关注规范人际关系的“人文”关注点不同，庄子哲学的关注点已经涵盖了“天文地文人文神文”，这是一种高于“知识”（Knowledge）的“智慧”（Wisdom）。

以受时空限制的“知识”为标准来要求不受时空限制的“智慧”，怎么可能达到“智慧”的边疆？

庄子对待科学技术的发展，是抱有警惕性的，反对因机械产生的机事，由机事产生的机心（《庄子•天地》），德国量子力学创始人海森伯（W.Heisenberg，1901-1976），将“机心”翻译为“The Heart of Machine”），反思西方技术的功与过。

庄子认为，人类应该“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反对以不断增强破坏环境能力的技术来对大自然进行无限索取，并且认为根植于功利心的技术会毁灭人的良知，导致人心性贪婪，“神生不定”而“道之所不载也”，这是对老子反对“以知知邦”思想的进一步延伸。

这个问题，应该辩证的来看，一方面，要看到科技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正面性，要予以肯定和发展；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冲出笼子的科技力量也会成为失控的猛兽，会反噬人类，需要对此警醒而控制。因此，要秉承道家“中和”的精神，一分为三地看待科学技术，不左不右，谨守中间道路，这才是真正符合道家“知白守黑”、“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哲学精神。

从站在道家最原本的出发点上来看道家思想的真正的内核，可以看出，道家绝对不是消极的、反智的、愚民的，而是关注民生、人间和宇宙的积极哲学，它只是采取了宽柔内敛的宣教方法。虽然道家崇尚处下守静，但因着上述的道家思想的内核，因此也不能因此将其视同于披发跣足、退隐山林、消极遁世只顾自己解脱的“自了汉”的孤绝意象。


活在这个世界上，无人能置身世外，世界万物与人，都有着内在的联系。人不是真空中的动物，不可能悬空而存，道家也不例外，那些吸清风、饮甘露、驾云御风而行的世外高人形象，只属于神话。

由于道家与道教有着本源的相同和本质的不同，人们常常容易将道家学道修道的人与道教学道修道的人视为同一类人。其实，道家所学的，只是一种哲学，一种思想，更多的是形而上的思考，而不是假借方术、秘技进行祈福邀寿、交鬼通神的操练技术。

道家人物关注的人自身的觉醒、社会的合于道的建设和对恒道的宇宙探寻，以天人合一、万物一齐为最高存在的目标，他们不期望有超验的人格化的力量对自己进行拯救与升华，而是努力地依循道的规律对自身进行积极的改造。虽然，道家不乏宗教情怀和人文关怀，但是道家对世界谨慎思辨的认知特点使其拒绝丢弃自我，臣服于任何的鬼神，这是道家人物与一切宗教徒最本质的区别。

道教发展至今，吸取了各类宗教和思想的内容，特别是吸收了佛教的大量教义与仪轨，并结合了中国固有的巫术和万物有灵信仰，发展出自己的一套繁杂庞大的信仰体系，并发展出以符箓为主的正一派和以内丹为主的全真派，无论哪一派，都有着独门秘传的神秘教法，这些为世人所难以认识的神秘领域为道教蒙上了一层高高在上的神秘面纱（世界其他宗教都如此，不独道教）。这种做法，既是宗教特有的确保法系传承正统性的需要，更是为了增加吸引力广纳信徒的必要，而道家，没有成仙成佛的功利心和壮大族群的利益性，本着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原则，以“唯道论”为基本哲学体系，完善自我，认知世界。

虽然在道家人物中，也有以达到心灵升华为目标，而修习宗教中与宗教鬼神信仰关联不大的一些修行方法者（如内丹、坐禅、瑜伽等），但这只是在求真路上的多种探索尝试，不等于道家也把这类修习当作主体的内容。

道家是反神秘主义的，否则道家就是神教信徒了，当然也就不会有些神神秘秘的修炼功夫。

中国有学者将道家定义为三类群体：道家哲学研究者、道教人士、修炼丹道者。这是广义的道家。狭义的道家即使指研究老庄哲学的人，以及以《老子》为代表，创立以道为理论基础的学派。

但我认为，道家，应该是以道家哲学作为修身立命、强国益民、交通宇宙的一种人，他不囿于种族、信仰、思想和国别，只要能够全部或部分地认同道家哲学，并且能够将道家哲学应用于实践，这样的人，都可以视为具有道家思想的人，这样的人，应该称之为“现代新道家”。

以道家哲学为核心信仰的现代新道家，自然是不依托偶像或神灵，而是靠自我觉醒与感悟，以寻道、修道、融于道为使命的“真人”。现代新道家也不将具有宗教信仰的人视为自己反对的人，而是应以包容的态度来平等地看待他们，但是对于愚弄民智的迷信行为则必须要旗帜鲜明的反对。

现代新道家不能只是独善其身，也应有足够的社会责任心。

事物是在不断发展进化中日臻完美的，天下的运动中的事物一旦停止运动就会消亡，宗教是这样，思想也如此。现代新道家不能只停留在对老庄的研究和总结上，也不能只是进行保守的学术活动，更不能将道学发展成为孤芳自赏、锦衣夜行的小众情趣。现代的新道家思想，应该以继往开来的姿态、兼收并蓄的胸怀和勇猛精进的精神对道学进行不断的改变与发展，要彻底扭转人们对道家的种种误解，要以萃取精华、剔除糟粕的求真精神对传统道家以大跨步的改造，使其能够与时代发展的需求相应和，为推动时代的进步而奉献应有之力，这种姿态的现代新道家，应该称其为“革命的道家”、“战斗的道家”，即使在社会实践中，不断的遭遇世俗中残酷的人生困局，也应高举战斗的大旗，以革命者的勇气，坚定不移地与丑恶的、愚昧的、反天道的邪恶力量做毫不妥协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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