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奇遇记

天龙

    石磊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酒，出了小吃部，立刻就觉得头晕忽忽的，走起路来有些摇晃。
    这个夏天似乎特别长，热气总是挥之不去，而这样闷热的夏夜石磊也不知过了多少个了，日复一日，好像总在过着相同的一天。
    喝出了一身酸汗，混合着酒气和全身的疲劳一起排泄而出。石磊呼出一口气，竟感到莫名的兴奋与张狂，脸上像刚被雨水浇过，好像有虫子在爬行，痒痒的，风干之后就感到特别凉爽。
    从小吃部出来，看看天刚有了些墨蓝，街面上行人渐浓，路灯也亮了起来，却不想回家。石磊住的地方还不能算是家，一张大通铺上究竟挤着多少人他也不清楚。
    石磊擦了擦脸上的汗，一时闲聊无事，想起街口那家网吧。
    最近因为换了工作，白天就在工地上流大汗，一直累得晕头转向，只有到傍晚喝酒吃饭之后，身子骨才渐渐温热，也有了些力气。他没有别的消遣，上网聊天倒是他最近才找到的乐趣。
    网吧里异常燥热，一进门，一股热气就扑面而来，夹杂着难闻的汗味和呛人的烟味。工地上才有的燥热感一下子又从心底蹿上来，他突然感到很难受。
    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他笑脸相迎，说道：“又来了？”
    “来了。有位置吗？”
    “有，这个给你。”
    石磊接过座位牌之后，朝里面走去。
    人很多，几乎都在抽烟，所以光线很不好，看人都模模糊糊的。石磊的嗓子有些痒，空气实在太污浊了。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一边彼此大声招呼着，一边喷云吐雾，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还好，石磊也是个嗜烟如命的人，按着号码找到座位后，一边启动机器，一边摸出烟，摆出一副潇洒的姿势。
    QQ是石磊新申请的，听人说在虚拟的空间里聊天别有一番滋味，于是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与几个陌生人聊过之后，果然感觉不同凡响。
    现在，有限的几个网友却一个也没在线，石磊的心里有些失落，只好在QQ里搜寻起来，天南海北的各式名字令他眼花缭乱，一时有些茫然。
    在他心不在焉的搜索中，突然，有一个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赶忙把鼠标上拉，找到了那个人，头像和他的一样，是很野蛮的大胡子像，名字更引起了他的好奇，叫“白垩纪雨林”，同他的网名一样。
    石磊笑了一下，选中图标之后，查看了此人的基本资料，不禁咋舌。
    他从来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今天居然就发生了。基本资料里显示出，此人26岁，男性，省份的一栏写着“远古地区”，城市是“无声所在”。
    “太邪门了。”石磊轻声嘀咕着，没想到网络上还找到知己，心里不免有些高兴。为了进一步验证，他又打开了自己的个人资料，同此人一比较，一般不二，简直就是不谋而合。
    石磊心里一动，再看他的详细资料，当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详细资料里填写的内容同石磊的一模一样，甚至连生肖、血型、星座都是一致的。
    世界上真有巧合吗？石磊的心在不安地跳动着，酒也一下子醒了一大半。
    石磊决心一定要和他交上朋友，更多是为了要解开这个谜。他突然发现手抖动得厉害，因为心情太激动了，好像中奖后的欣喜与狂热。
    石磊飞快地移动鼠标，把他加为了好友。不到一分钟，他就收到了回音，当然也把他加入了那个人的好友行列。
    石磊迫不及待地敲响了键盘。
    石磊：你好。
    他：你好。
    他的反应速度还是很快的，或许和石磊一样，急于想知道两个人的资料为什么会一模一样吧。
    石磊：你的名字很特别，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你的不也是吗，我还想问你呢。
    石磊抽空接上另一支烟，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着。
    石磊：因为我喜欢动物，尤其是恐龙。
    他：我也是。
    石磊：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我指的是资料里的内容。
    他：是呀，我看了你的资料，吓了我一跳。
    石磊：你喜欢摇滚乐么？
    他：我喜欢金属。你呢？
    石磊：我也是。
    接下来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像往常碰到的许多陌生人一样，刚聊了几句就这样没了兴致，石磊感到十分失望，正想离开，他的头像先跳动起来：我有急事先走了。再见！
    连脑子里想的一样，石磊惊讶得无语。
    下了机，走在死气沉沉的大街上，石磊拢了一下粘满汗水的头发，心情也如这慵懒的空气一样烦躁。他不由得想起了遥远的她，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时至今 日，他仍然不明白，从前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他很想知道答案，却不能对别人说，哪怕是最亲近的朋友。
    又到了让人期盼的晚上，空气像水蒸气，撩在身上，总是湿漉漉的，感觉很难受。
    吃过饭，石磊又走进那家网吧。这已成他的一种生活习惯了，有时候他禁不住自嘲，这就是他晚上的工作，只不过不挣钱要花钱。
    老板冲石磊一笑，递给他号码牌。
    石磊照直向里走去，一阵呼吸之后，头就开始发晕，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房间内人声鼎沸，空气依旧污浊，眼前蒙着雾，连石磊这个吸烟的都觉得快受不了了，嗓子里直想咳。
    石磊找到座位坐了下来，开机的工夫，又掏出了烟，左右看了看，都是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
    房间开了空调，身上的汗一下子蒸发了许多，不由得让石磊多了几分惬意。
    一打开QQ，石磊的精力又回到另一个“白垩纪雨林”身上，他在线。有心不想和他聊，心里的疑团又在蛊惑着石磊，那是一种邪恶的力量，就像又回到了高二的那一天。
    石磊：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和你一样刚来。
    石磊：是吗？那可太巧了。
    他：是的。
    石磊：你是做什么的？
    他：工地上搬砖的。
    石磊的大脑皮层突然一麻，手指一抖，一大截烟灰落在了键盘上，他赶忙把它吹开。
    不但资料完全吻合，连职业都是一致的，太不可思议了！他究竟是谁？
    石磊正发怔间，却见对方的头像又跳了起来。
    他：你怎么不说话？
    空气很凉爽，石磊的头上却再次布满了汗珠。
    石磊：我也是在工地工作。
    他：很巧。你是学什么的？
    石磊：高中没毕业。
    石磊的心突然一沉，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往事，就像口中吐出的烟一样要浮出脑海。
    他：呵呵，我也是。
    石磊：为什么？没有考上大学吗？
    他：不是，不说吧。
    不知为什么，石磊突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去，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石磊：说说吧，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
    很长时间的沉默，不过石磊很有耐心，他甚至能想像得出，对方在电脑的那种心情矛盾的样子，就像他一样。
    过了很久，还没有反应，石磊正想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又说话了。
    他：也好。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在乡下读书的时候，有一天，那个可恶的男老师在办公室里想侮辱我的同学，正巧被我发现了。我一直对那个男人没有好感，眼睛总色眯眯地在女生身上转悠。一怒之下，我就杀了他，然后就逃了出来，一直在外闯荡。
    石磊手上的烟不知不觉滚落在地。
    他：你还在吗？
    良久，石磊才清醒过来，赶忙告诉他还在。
    他：害怕了吧？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从前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对的，这事还不能对别人说，我现在很痛苦。我不想去蹲监狱，却又感觉对不起家人。我想自首也许会好些。
    石磊：我也不知道，也许你应该去自首的，我想那样会好一点。
    石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那么说，是不是因为他无意间揭开了石磊埋藏在心底的伤痛呢，不过，换作他的话，他一定不会那么做的。难怪人们都说，在网络上，你会找到另一个自己，可以随便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添补心理上的某些空白。
    他：可是我做不到。
    石磊沉默无语。
    那一夜，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网吧的，走上大街，冲着墨蓝色的天空呼出一口浊气，心情却很阴郁。
    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还有她。今天见到他的故事，却勾起了石磊遥远的回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放闸的洪水，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
    如果忘掉那段记忆该多好啊，石磊对有些事很健忘，偏偏在他非常想忘掉的事，却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他，不论到哪里。
    那时，他读高二。
    一天放学之后，同学们都走光了，石磊如往常一样急着赶作业，这样回到家就可以放松了，所以很晚才走。出了教室后，一看别的房间早就锁门了，走廊里异常寂静，让人感到不安。正当他要走出楼门的时候，突然听到办公室里传来男人的淫笑声，隐隐还有女人的哭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石磊悄悄走到门前，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直到今天，那一幕仍不时出现在他的梦中，怕是一辈子也别想忘掉了。
    如果，那一天他按时回家，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了。
    办公室里，钱老师正阴阳怪气地淫笑着，伸出干枯如柴的手指，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伸向她。她吓得大叫一声，一闪身躲开了。
    她是石磊的后桌，一个十分文静的小女孩。而石磊已经暗恋她多时，要不是学校那可恶的规定，说不定她早就是他的女朋友了。
    她是那么的纯洁，纯洁得神圣不可侵犯，而这个禽兽不如的老师却要对她非礼。
    石磊只觉脑袋一热，压抑已久的怒火一下子蹿了起来，“咣——”的一脚就把门给踢开了。
    两个人一惊，钱老师看到石磊，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非常尴尬地停止了戏谑的动作。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么晚了还有学生没有离校，镇定了一下，故作威严地对石磊说：“你来干什么！都放学了，快回家吧。”
    她什么也没说，求助似地望着石磊，目光中叫他别走。
    石磊似乎没有听到老师的话，望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冲他骂道：“你这个畜生！”石磊顺手操起旁边一条废旧的桌腿，冲过去劈头盖脸朝他砸去。
    钱老师绝对想不到，一直安分守己的石磊会这么做，不禁瞪大眼睛喊道：“快住手！”
    石磊什么也听不进去，瞪着巨眼，只想狠狠教训他一下。
    毕竟钱老师年纪大了，身体孱弱，躲闪不及，肩头挨了一棍子，他立刻“呀——”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非常痛苦的样子。
    石磊早已血脉贲张，理智已退居脑后，举起棍子，又照着他的头砸下去。
    “别打了！别打了！”她在一旁为钱老师求饶，石磊瞪了她一眼，她突然闭口不说了，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石磊的棍子又落了下去。
    钱老师痛苦地哀号着，像断了肢体的蚯蚓一样，在地上来回地翻滚。后来，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身体动也不动，七窍也涌出了大滩的黑血，房间里立刻弥漫着腥臭气。
    她吓得跌在地上，哭声更高了，石磊忽然清醒了，扔了棍子，一时茫然无措，他甚至听到了自己毫无规律的心跳声。
    我这都干了什么！
    石磊慌忙逃出了办公室，这一逃，他离开了家乡，只身浪迹于天南地北，一直到了这里。
    现在的心情真的乱极了，石磊很后悔，既想回家又怕面对亲人朋友，还有无处不在的警察。他不想坐牢，却不知道这样的漂泊还要持续多久，也许要——永远。
    石磊停住了脚步，望着空空荡荡的马路，眼中有些茫然。
    远方的霓虹在展现着现代文明，可在他的眼里，它是那么的虚幻而陌生，一种深深的迷失感紧紧抓住了他，他不属于这个地方。
    又到了晚上，虽然石磊疲惫极了，却依然抵挡不住上网的诱惑，他想自己一定像吸毒一样上瘾了。
    天出奇地多了些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网吧内，人们一如既往地兴奋，叫骂，满足另一个自己的虚荣心。
    一打开QQ，“白垩纪雨林”在线，石磊渐渐忽略了周围的噪音。
    石磊犹豫了一下，手指开始活动起来。
    石磊：今天我想起从前的事了。
    他：我也是。
    石磊：你要去自首吗？
    他：不会了，过一天算一天吧。你呢？
    他当然知道石磊和他一样，是杀人犯。
    两个杀人犯通过网络在交流感情，听起来十分诡异，而且滑稽。
    石磊：和你想的一样。
    他：告诉你件事，今天我又杀人了。
    石磊愣愣地看着屏幕，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石磊：开什么玩笑。
    他：我没有开玩笑，真的。
    过了好长时间，石磊才说：我不信。
    他：哈哈哈，当真了，开玩笑的，我才不会傻到再去杀人。
    对着电脑屏幕，石磊却丝毫笑不起来，他能了解对方的心思，就像对方同样能了解他一样。
    离开网吧，呼吸着微凉的晚风，心情有些开朗起来，八成是受了那个网友的感染。
    石磊下意识地朝工地走去，见大街上没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一栋尚未完工的大楼内，在一个黑得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的角落里，石磊找到了他。
    石磊快意地笑了笑，心想，也许他一辈子都要经历一些未知的坎坷了。
    本来石磊是不想杀他的，可是这个人太残忍，太霸道，欠了他好几个月的工资不发，今天晚上去找他要钱，却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情急之下，石磊同他撕打起来，他非常强壮，始终占着上风。挨了一拳后，石磊在地上滚动时，无意识间抓起一块砖头，他冲了过来，石磊用砖头狠命地向他的脑袋拍去，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像根柱子，直挺挺的再也不能活动分毫。石磊很害怕，后来心情就慢慢平静下来，好像这一切如同喝了一杯白开水一样淡然。
    但是石磊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死了，即使当时他已经从死人的身上触摸到了粘粘的血。
    黑暗之中，他还躺在那里，脸色有些青白，还有几道黑色的血迹。石磊好像还看到了他因惊讶而大张着的眼睛，大概没有想到这个瘦弱的人竟然在一瞬间扭转了战局。
    石磊用脚踢了踢他，像踢在圆滚滚的麻袋上。他死了，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可恶的包工头。
    石磊很快离开了那里，出来的时候见大街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才舒出一口气，同时又露出一丝狞笑。
    另一个“白垩纪雨林”在撒谎，他一定杀了人，而且是包工头，因为——我们非常酷似！
    石磊走了不多远，迎面走来一个黑影，走近时他才看清楚，那是一个警察。
    石磊想逃跑，双腿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警察微笑着说：“你好，‘白垩纪雨林’，我们终于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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