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修行之炼神还虚不容易

看风景

李安1991年拍摄的电影《推手》，就像100个人看《哈姆雷特》一样，100个人可以看出100个“推手”来，比较集中的观后感是“文化冲突论”，讲东西方文化的碰撞，颇有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的调子。大概李安在编剧和导演这部作品的时候，最多想到的也是这点吧？

但我想，假设片中的太极拳教授朱老先生，不是身在美国，而是依旧孑然一身地留在内地，以他的晚景，是否就会比在美国更好呢？

未必。

老龄社会全球化，早已改变了中国的社会结构，今天的中国，和三四十年前的中国相比，在各方面都已经翻天覆地了，旧的观念被快速冲刷，新的观念又不是万全之策，新旧交替，矛盾重重。对生儿育女的老人家来说，从前的养儿防老变成了今天的被啃老，最惨的却是无资源可被啃或无人肯啃，这才是老年人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养老问题始终是让人不敢去想的问题，它关系到人的终极关怀。我们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但我们却无法预料我们将向何处去，这样的不托底的晚年是任谁都无法轻易释怀的。
中国人的传统孝道已经渐行渐远，年轻人在新形态的生活重压下自顾不暇，对老年人的照顾多半都是有心无力。前两天听交通广播，主持人谈到澳大利亚一名社会学家研究人的幸福感时，发现男人在40岁左右幸福感最低，这和我们中国人传统认为的40岁的男人是“一枝花”截然不同，分析分析却很有道理：40岁左右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都要照顾；事业到了爬坡阶段，中流击楫，不进则退；身体健康的隐性问题将逐渐转化为显性问题；婚姻失去了活力，更加的乏味与单调（特别强调了丁克族更会如此）；心理会到达积郁成疾的临界点，等等。社会学家将这段人生称之谓＂U型阶段＂，意思是已经跌到谷底了，咬咬牙坚持下去就会否极泰来，再创辉煌。
那么辉煌之后呢？最美不过夕阳红？毕竟人人并非李嘉诚，没有富裕的晚年，再没有子女亲朋，辉煌得起来吗？就像《推手》中的朱老先生自己说的，吃苦遭罪了一辈子，咬牙一路扛过来，最后还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

我早已逝世十余年的一个忘年交老朋友在生前曾给我说过一个谜语，颇似古希腊的斯芬克斯所言：“早上骑马，中午骑牛，晚上骑葫芦头”，描述的就是人一生的生命轨迹：年少时天真烂漫，满眼都是欢乐，不知不觉韶华飞逝，像骑马飞奔；及到中年，上下牵累，左右兼顾，劳心劳力，诸事缠身，如慢牛负重，跼促而行，时光显得沉重而又漫长；拼死拼活下来，终于完成了人生的任务，此身也垂垂老矣，此神也魂飞魄散，老死将至，不邀而来，生命如骑着圆滚滚的葫芦头一般从人生的山坡上滚下，这一生就在连滚带爬中谢幕。以此观之，人生之苦，不在青壮，最难过的日子，就是这骑着葫芦头一路跌跌撞撞直至消失的境地（我那忘年老友，晚景亦是如此凄凉，可叹！）。

《红楼梦》里的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算是看透了人的生命轨迹的残酷，“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凡人的日子确实很烦人，可是谁又体验过神仙的日子呢？

所谓修行，无非是化解世间加诸于已身的苦难而已，说是修行，不如说是酿酒，把这一辈子遭遇的种种苦楚都化作酒基，以乐观与淡定来做催化酶，以时光为酿造期，以自己这副皮囊做酒坛，酿到最后，是酿出一坛醇酒还是败成一坛酸醋，全看个人的修为了。

人间的神仙是不存在的，即便有，神仙也有神仙的苦。人想靠修行来让自己完全的解脱，那得修炼到没有人性才行，心肠要似顽石黑铁一般坚硬，要全然抛弃世间种种情，断绝心内般般爱，要炼得如老僧入定一般，“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可是，这样的人生，活得像一尊雕塑，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世间的苦，本来就属于人，非得要做超人，去哪里找做超人的环境？你活在地球上，就得按照地球生物的生灭规律来观照自己，就如张岱年先生指出的，古今中外的终极关怀不外乎三种：皈依上帝、返归本原、发扬人生之道而已。上帝若不来，神佛若不来，剩下的你还有什么现实的选择？

所以，人人逃不掉作为人的生老病死的命运，人人都得去面对自己的终老，人人也需为自己的归宿负责。把自己这一身朽骨托付给儿孙，是给他们增加负累，托付给神明仙佛，是望风扑影——谁都靠不住，只能是自己救自己。

人最大的幸福是什么？不是平日里吃香喝辣，也不是美宅之中诵经读书，而是要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死有所去：要活得有尊严，死的不痛苦，既不让自己难受，也不要拖累他人，这才是超越一切的幸福！做到这一点的，也许就算是人间的神仙了吧？
我孤陋寡闻，未曾听说其他宗教能有这样的圆满，只知道佛教中人确有能自知其死、从容坐化的，这才是真正的得道高人。
而修行不到那个境界的俗人们，就别奢望太多了，有所寄托也不要太多，最实际点就是，平日要活得平和些，能赚钱时就要攒好养老钱，待到大限将临，拿着你的钱去买个舒服，从容而去即可——说到底，还是得靠自己。

佛教讲解脱，道教讲长生，解脱者自己不言，长生者未见千岁，最实际的，还是那两句：生有尊严，死无痛苦，这就是人生最好的结局了。
《推手》里朱老先生说修炼分三个层次：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然而他说，一旦到了炼气化神就很难往上突破了，最后在看守所里对来探望的儿子感叹的说：“炼神还虚不容易啊！”
没错，人这一生，不就是一场修炼？从幼儿到老年，要跨过重重障碍，粉碎种种艰难，终于可以“炼气化神”了，接下来还怎么办？抛弃一切尘缘去出家？还是仰天长笑“百姓皆谓我自然”？——活在尘俗里，就难免不受尘俗羁绊，你有家有业有牵挂，想放下所有，摆脱一切，谈何容易？
《推手》不仅仅是在说文化冲突，其实也是在说每个人都要直面的终极关怀——要怎样的“炼神还虚”——我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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